鲁镇的同志澡堂的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:都是门口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,柜子里面预留着冰柜,可以冰镇饮料。洗澡的同志,傍午傍晚吃了饭,每每花五块钱,买张澡票,——这是十多年前的事,现在每张要涨到十元,——换了鞋脱了衣服,热热的冲个热水澡;倘若肯多花八块,便可以找个搓澡工搓个澡,干净透亮,如果再加百八十块的,就可以去休息大厅做个大保健了,但是这些顾客多是学生党,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戴金链子的,才躲进二楼休息大厅,按摩保健找MB,慢慢地歇着。
鲁镇同志澡堂的格局 是和别处不同的
我从十二岁起,便在镇口的咸亨澡堂里当搓澡工,老板说,我样子太傻,怕伺候不了金链主顾,就在一楼做点事罢。一楼的普通主顾,虽然容易说话,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灰从身上搓下来,看着你裸体和大腿,又亲手摸摸你屁股,然后满足:在这严重监督下,缩短搓澡时间偷懒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,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
事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,辞退不得,便改为专管收鞋送水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澡堂里,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老板是一副凶脸孔,主顾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孔乙己到店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孔乙己是不做保健而戴金链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;青白脸色,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;一部脏乱的络腮胡子。戴的虽然是金链,可是颜色略浅,似乎被水给泡掉色了,也没有光泽。他对人说话,总是满口真爱、灵魂伴侣,叫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孔,别人便从圈子里的“上大人孔乙己”这半懂不懂的话里,替他取下一个绰号,叫作孔乙己。孔乙己一进澡堂,所有洗澡的人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到,“孔乙己,你菊花又松了!”他不回答,对吧台说,“搓个澡,要一瓶绿茶。”便排出二十枚硬币。他们又故意高声嚷道,“你一定又让人给操了!”孔乙己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两天听说你跟人约炮,吊着操。”孔乙己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约炮不一定被操……约炮!……圈子里的事,能都算被操么?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反受为攻,攻守兼备”,“什么为找真爱所以约炮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:浴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孔乙己原来也有过BF,但终于没有在一起,又没遇到新的,于是越来越失望,弄到约炮的地步。幸而能放得开,便偶尔跟人家群P,排解排解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习惯,便是顺手牵羊。约不到两次,便连钱包带手机一起顺走。如是几次,约他群P或419的人也没有了。孔乙己没有办法,便免不了自己打飞机。但他在我们澡堂里,品行却比别人都好,就是不强人所难;虽然有时看到喜欢的想黏上,但人家不愿意,定然放开,不给别人惹生气了。
孔乙己冲了一会澡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问道,“孔乙己,你当真攻受兼备么?”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怎么连半个炮也约不到呢?”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是寻找真爱,灵魂伴侣之类,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起来:澡堂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老板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老板见了孔乙己,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只好向年轻人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你懂外语么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懂外语,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Gay的英语,怎样写的?”我想,没炮约一样的人,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孔乙己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能写罢?……我教给你,记着!这些单词应该记着。将来找男朋友的时候,问询要用。”我暗想我找不找男朋友还很远呢,而且我们从来见一个爱一个;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不是G-A-Y gay么?”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同性恋英语有四样写法,你知道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水,想在搓澡床上写字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有几回,二楼同志听得笑声,也赶热闹,围住了孔乙己。他便给他们买汽水喝,一人一瓶。小伙喝完汽水,仍然不散,眼睛都望着金链子。孔乙己着了慌,伸开五指将项链罩住,摇着头说道,“没有了没有了,我不是金主。”转过身又摸摸金链,自己摇头说,“不行不行!金主乎?非也。”于是这一群同志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有一天,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,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,翻着账本,忽然说,“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二十块澡钱呢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洗澡的人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感染了病。”掌柜说,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约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竟跟人家好几个人群P起来。群P嗑药,玩的了么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先是不适,后来检查,折腾大半夜,再就等结果了。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检查出来了。”“感染了怎样呢?”“怎样?……谁晓得?许是死了。”老板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
中秋之后,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,看看将近初冬;我整天的冲着热水澡,也须穿上浴袍了。一天的下半天,没有一个顾客,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,“搓个澡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,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依着沙发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,已经不成样子;穿一件破夹袄;见了我,又说道,“开个搓澡。”老板也伸出头去,一面说,“孔乙己么?你还欠二十块钱呢!”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,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现钱,搓的要好。”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孔乙己,你又跟人约群P了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不约,怎么会生病?”孔乙己低声说道,“着,着,着凉感冒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老板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,便和老板都笑了。我递过去钥匙,拿了拖鞋,放在沙发前。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二十枚硬币,放在我手里。
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。到了年关,老板翻着账本说,“孔乙己还欠二十块钱呢!”到第二年的端午,又说“孔乙己还欠二十块钱呢!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,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。